書房的角落,一排抽屜的最底層,是告別父親的最後一段路,這段路我走了三年,至今仍在途中茫然。在家工作的我,每天進出書房多次,刻意回避視線飄向那個抽屜,就像刻意逃避腦子導向與父親相關的思考。複雜的情緒夾雜著不捨,不捨這男人的一輩子,只留下這一個裝不滿的小小抽屜;複雜的情緒也交織著懊惱與羞愧,懊惱自己曾經那麼急切地想要逃離,羞愧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去理解。
1947那年,父親17歲,國共內戰的緣故,父親的高中生涯被迫中斷。那個年代的中國,能考上高中表示非泛泛之輩,想必父親對自己也定有一番期許,對未來也有無限憧憬。一次與祖父的爭吵,父親不滿自己學業中斷就只能下鄉種田,憤而離開故鄉無錫,來到上海。當時的上海就像現在台北市之於台灣,雖歷經戰亂,仍是中國境內較先進且擁有更多機會的城市,父親一心想在這個大城市闖一番事業,以證明自己的能力給故鄉的老父親看看。
隔年,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,上海已是人心惶惶,戰火波及之故,父親在上海的生意並不如他預期圓滿,然而血氣方剛又驕傲的他,並不打算就此打道回府。當時資訊不如現下流通發達,一般老百姓根本不會知道未來國家將走向何方。父親散盡千金弄到一張來台灣的船票,天真地以為只要來到台灣,就可以東山再起,熬個幾年後,風光回鄉、光耀門楣,保證讓故鄉的老父驚訝到下巴掉下來。
這就是「人生無常」的表現方法之一吧!40年之間,父親再沒有回到老家,人生一路走來,也不知道今生還有沒有回去的可能,直到他自己也垂垂老矣。四十年前與雙親及故鄉的賭氣一別,沒有正式的告別,然而父親終生再沒能見到他的一雙老父母。
四年前的春天,那年父親80歲,不顧眾人反對,執意搬回無錫老家長住。半年後,他抱著人事已非的遺憾及病體回到台灣,我想他是用人生僅存的氣力回去與故鄉的一切告別,包括在他離家40年期間已逝的雙親。
關於父親的人生,我仍不敢做太投入的思考,那隨時洩洪的情緒目前只能化作過於沈重的「輕」,那承載過多的父親的一生,暫時我只能輕輕放置在書房一角,那一排抽屜的最底層。告別式是在三年前的春天,當時並沒有人告訴過我,一場肅穆莊嚴的告別式不等於告別,而我,仍在前往告別的途中躊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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