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5月 20, 2014

想到母親,你想到什麼



 五月,是母親的節日,想到母親,你想到什麼?

據說,母親懷我的最後三個月,我是四平八穩地端坐在子宮裏,一顆頭準準地往上頂著母親的胃,兩腿盤坐文風不動,母親因此嘔吐連連,十分辛苦。據說一開始我胎位不是這個樣的,是因為母親懷我的日子裏,父親常酒後裝瘋,把母親毒打一頓。因此,母親的髮量稀疏,是那段日子常被抓著頭掄牆造成;因此,某一頓拳打腳踢之後,我胎位翻轉,就此端坐著不動了;因此,是我的大頭把母親的胃從此頂壞;也因此,最後我只能以剖腹產向這個世界報到,害母親肚皮無辜被劃開一刀。

我與母親就是在這樣的際遇之下,第一次見面。

小學二三年級以前,母親在基隆的旅社工作,大概一禮拜回家一兩天。那時我們家住在忠孝東路五段的巷子裏,我仍可以清楚記得當時的地址;記得當時家中的擺設、沙發的質感、被套的花色氣味;記得幼稚園回家的那條路上有哪些店家;記得睡前大姊惡作劇說的鬼故事;記得老公寓的浴室與廚房間有個氣窗,我總刻意挑有人在廚房做事時才肯洗澡;記得每天放學後我都在圖書館打發時間,等到六七點大姊或父親回家,我才肯回家;我甚至記得我是怎樣捉弄公寓隔壁與我同年的那個男生和他的弟弟。奇怪的是,我像選擇性失憶般,這一切兒時記憶裏,彷彿沒有母親存在。

記憶中第一個清晰的母親身影,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某一個禮拜天的晚上,十多個母親所參加的教會教友,齊聚在我家。當時父母本來要離婚了,教友們是前來勸合的,那之後,母親便辭去旅社的工作搬回家住,而父親則開始變得沈默寡言。

如果你問我,那一場勸合不勸離的行動,究竟帶來好還是壞的結果?我不知道。我不知道「合」有沒有更好,也不知道,「離」會不會更差。我只知道,也許我在當時免去家庭破碎,但是家裏的每個人,在那之後,似乎都失去靈魂的原性了,包括我母親在內,即使她後來在教會找到靈魂新的出口,但我相信在那個時候,她失去了靈魂的一部分。我知道,屬於那個家的親密感,在「合」之後的某個時間點上,已然失去。

我看過一些母親年輕時的照片,那照片中的母親愛好打扮,燙了一頭流行的捲髮,眼睛嘴唇都點上當時最流行的顏色,幾何圖形的大色塊洋裝、喇叭褲、恨天高鞋都在母親身上出現。那照片中的母親愛四處遊覽,台灣各處的觀光勝地,阿里山、日月潭、溪頭都有她的身影留念。那照片中的母親愛笑、健談,也許話匣子打開就是不設限地天南地北聊。那照片中的母親,眼中流露出對世界的好奇,彷彿一切都是那麼興味盎然。那是我兄姊兒時的母親,卻不是我的。那是只留存在影中的人兒。

我所認識的母親,穿著樸素,功能性最重要;稀疏的自然卷短髮,只要能乖巧服貼在頭上就好;別說是到外地遊覽,就是到離家稍遠的餐廳吃頓飯,都嫌浪費時間金錢;母親在教會參加各樣服事,十分活躍,而屬於我們家庭的活動,卻近乎零;教會的老老少少都稱讚她煮得一手好菜餚;然而父親卻常以自助餐果腹,就算母親開伙,上桌也盡是淡然無味的「健康菜」;母親依然健談,但話匣子一開只剩下教會相關的話題,彷彿教會的一切是世界僅存的趣味,如果不從,不願意就著這個話題聊下去,我就成了母親口中那個失去存在意義的人。我不確定我們之間的距離,是否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,然而常常看著眼前的母親,我都覺無法靠近,別說是談心,我們連聊天氣都顯得交淺言深了。

長久以來,我覺得我的一家人就像不小心上錯同艘船的一群人,彼此之間其實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。每每說起這個,我都像在自我解嘲,但其實心頭上有個關於家的傷口,那傷口不曾結痂,但久了也就習慣別刻意去撥弄它。小時候每到六七點之間,天色漸暗,家家戶戶點起燈來,走在街上我就喜歡抬頭看,如果是在家,我也喜歡依著陽台看那每個點起燈的窗口,想像窗內是一個怎樣的風景,是否母女間像姐妹般無話不聊?是否父子間像兄弟般一起欣賞體育節目?是否一頓平常的晚餐也是家人齊聚一桌?是否天氣好的假日,全家一起出遊?那是內心憧憬的樣貌,卻從來不曾在我家客廳出現。長大後我依然習慣在入夜後抬頭看,只是看的方向改變了,現在的我寧願幻想皎潔明月的那一端,是我真正來自的他方。

那天,電話又不祥地在天微亮的清晨響起,我直覺是母親出事了。父親過世後,母親就搬到教會經營的新店山上與教友同住。因為連日大雨潮溼,母親參加早禱之後,在產業道路滑倒,後腦勺撞地出血。教友們火速就地以草藥為母親止血,並且連忙將她送下山到最近的醫院。掛上電話後,我旋即趕往母親所在的醫院急診室。

我全程陪在母親身邊,電腦斷層掃描、X光、局部麻醉、後腦縫針、觀察。看著母親像個孩子一樣,雖然後腦破個大洞,還是因為害怕,苦苦央求醫生不要縫針。我看著覺得心疼,也覺得有趣。我知道我印象中那個強悍的母親,原來不是眼前這女人唯一的形象。縫針時,母親的雙手緊抓住病床的護欄,我注意到了,我故意把我的手塞進她緊握的手掌心。 我依舊不知道怎麼跟她對話,但我知道,小時候,教友那一場勸合行動,不只是把我的家庭轉了一個行駛方向,也把每個家族成員的人生都轉向不同的路上。也許我是在那之後,逐漸走向人際疏離的路,那我的母親呢?那事件的主要當事人之一,她的人生又轉向哪條路上?

五月,是母親的節日,想到母親,你想到什麼?我當然也想跟大家一樣,對我僅存的雙親,我的母親說一聲母親節快樂,希望抱抱她,給她辛苦的人生一點安慰,卻不知那遙遠的距離如何跨越。

(書寫生命故事作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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